現(xiàn)在她的心對一切的人都感到憤怒和憎恨。

　　“現(xiàn)在他們總算有些閑話可以聊了！啊，我是多么痛苦��！”

　　于是她聽到人們把她的故事講給孩子們聽，那些小家伙把她叫做不信神的英格兒——“她是多么可增�。�”他們說，“多么壞，應(yīng)該重重地受到懲罰！”

　　連孩子們也嚴(yán)厲地指責(zé)她。

　　不過有一天，當(dāng)悲哀和饑餓正在咬噬著她空洞的身軀的時候，當(dāng)她聽到她的名字和故事被講給一個天真的小孩聽的時候，她發(fā)現(xiàn)這個小女孩為了這個驕傲和虛榮的英格兒的故事而流出眼淚來。

　　“難道她再也不能回到這地面上來嗎？”小女孩問。回答是：“她永遠(yuǎn)也不能回來了。”

　　“不過假如她請求赦罪，答應(yīng)永遠(yuǎn)不再像那個樣子呢！”

　　“但是她不會請求赦罪的，”回答說。

　　“如果她會的話，我將是多么高興啊，”小女孩說。她是非常難過的。“只要她能夠回到地上來，我愿獻(xiàn)出我所有的玩具。可憐的英格兒——這真可怕！”

　　這些話透進(jìn)英格兒的心里去，似乎對她起了好的作用。這算是第一次有人說出“可憐的英格兒！”這幾個字，而一點(diǎn)也沒有強(qiáng)調(diào)她的罪過�，F(xiàn)在居然有一個天真的孩子在為她哭，為她祈禱。這使得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！她自己也想哭一場，但是她哭不出來——這本身就是一種痛苦。

　　地上的歲月一年一年地過去了，而下邊的世界卻一點(diǎn)也沒有改變。她不再聽到上面的人談起她的事情了。人們不大談到她。最后有一天她聽到一聲嘆息：“英格兒！英格兒！你使我多傷心啊2我早就想到了！”這是她將死的母親的嘆息聲。

　　她可以偶爾聽到，她以前的老主人提起了她的名字。女主人說的話是最和善的。她說：“英格兒，難道我再也看不到你么？人們不知道你到什么地方去了。”

　　不過英格兒知道得很清楚，好心的女主人決沒有辦法到她這兒來的。

　　時間慢慢地過去——漫長和苦痛的時間。

　　英格兒又聽到別人提起她的名字，并且看到頭上好像有兩顆明亮的星星在照耀著。這是地上閉著的兩顆溫柔的眼睛。自從那個小女孩傷心地哭著“可憐的英格兒”的時候起，已經(jīng)有許多年過去了。小女孩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成了一個老太婆，快要被上帝召回去了。在彌留之際正當(dāng)她一生的事情都在眼前出現(xiàn)的時候，這位老太婆記起，當(dāng)她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，她曾經(jīng)聽到英格兒的遭遇，并且為她痛哭過。那個時刻，那個情景，都在這位老太婆最后的一分鐘里出現(xiàn)了。她差不多大聲地叫起來：“上帝啊，我不知道我是否也像英格兒一樣，常常無心地踩著您賜給我的禮物，我不知道我心里是否也充滿了傲慢的思想，但是您在慈悲之中并沒有讓我墜下去。卻把我托了起來！請您不要在我最后的一瞬間離開我！”

　　這個老太婆的眼睛合起來了，但她的靈魂的眼睛卻是對著一切隱藏著的東西張開著的。英格兒在她最后的思想中生動地出現(xiàn)，她現(xiàn)在看到了她，看到她沉得多么深。這景象使這個虔誠的女人流出淚來。她像一個小孩子似地在天國里站著，為可憐的英格兒流淚。她的眼淚和祈禱，在這個受苦的、被囚禁的、無望的女子周圍的暗空中，聽起來像一個回聲。這種來自上面的、不曾想到過的愛，把她征服了，因?yàn)橛幸粋�安琪兒在為她流淚！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東西賜給她呢？這個苦難中的靈魂似乎回憶起了她在地上所做的每件事情；她哭得全身抽動起來，英格兒從來沒有這樣哭過。她對于自己感到非常悲哀。她覺得寬恕的門永遠(yuǎn)不會為她打開。當(dāng)她在悔恨中認(rèn)識到這一點(diǎn)的時候，馬上一線光明就向地下的深淵射來。它的力量比那融掉孩子們在花園里所做的雪人的太陽光還強(qiáng)，它比落在孩子們的熱嘴唇上的雪花融化成水滴的速度還要快。于是僵化了的英格兒就變成了一陣煙霧；于是一只小鳥，以閃電的速度，飛到人世間去。不過這只鳥兒對于周圍的一切感到非常羞怯，它對自己感到慚愧，害怕遇見任何生物，它飛進(jìn)一個倒塌的墻上的黑洞里去躲藏起來。它在里面縮作一團(tuán)，全身發(fā)抖，一點(diǎn)聲音也發(fā)不出來，這是因?yàn)樗鼪]有聲音。它在那里藏了很久以后才能安靜地看出和辨別出周圍的美麗景物。的確，周圍是很美的：空氣是新鮮和溫和的；月亮照得那么明朗；樹和灌木發(fā)出清香。它棲身的那個地方是那么舒適；它的羽衣是那么凈潔。啊，天地萬物都表示出美和愛！這只鳥兒想把在它心里激動著的思想全都唱出來，但是它沒有這種力量。它真希望能像春天的杜鵑和夜鶯那樣唱一陣歌呢。我們的上帝，他能聽出蠕蟲無聲的頌歌，也能聽出這鳥兒胸中顫動著的贊美曲，正如他能聽出大衛(wèi)心里還沒有形成歌詞的圣詩一樣①。

　　①據(jù)傳說，《圣經(jīng)·舊約全書》里的《詩篇》和《雅歌》等卷主要是以色列王大衛(wèi)和所羅門所作。

　　這些無聲的歌，在鳥兒的心中波動了好幾個星期。只要好的行為一開始，這些歌馬上就要飛翔出來，而現(xiàn)在也應(yīng)該有一件好的行為了。

　　最后，神圣的圣誕節(jié)到來了。一個農(nóng)人在一口古井旁豎起一根竿子，上面綁了些麥穗，好叫天上的鳥兒也過一個愉快的圣誕節(jié)，在我們救主的這個節(jié)日里能滿意地吃一餐。

　　圣誕節(jié)的早晨，太陽升起來了，照在麥穗上面。所有歌唱著的小鳥繞著竿子飛。這時那個墻洞里也發(fā)出“嘰嘰”的聲音。那動蕩著的思想現(xiàn)在變成了歌。那柔弱的嘰嘰聲現(xiàn)在成了一首完整的歡樂頌。要做出一件好的行為——這思想已經(jīng)活躍起來了。這只鳥兒從它藏身處飛出來。天國里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只什么鳥兒。

　　這是一個嚴(yán)峻的冬天。水池里都結(jié)滿了冰。田野里的動物和高空中的鳥兒都因?yàn)闆]有食物而感到苦惱。這只小鳥兒飛到公路上去；它在雪橇的轍印里找到一些麥粒，在停留站里找到一些面包屑。在它找到的這些東西中，它自己只吃很少的一部分，卻把大部分用來請?jiān)S多別的饑餓的鳥兒來共享。它飛到城里去，在四處尋找。當(dāng)它看到窗臺上有許多慈善的手為鳥兒撒了一些面包屑時，它自己只吃一丁點(diǎn)，而把其余的都送給別的鳥兒。

　　在這整個冬天，這只鳥兒收集得來和送給別的鳥兒的面包屑，已經(jīng)比得上英格兒為了怕弄臟鞋子而踩著的那條面包。當(dāng)它找到了最后一塊面包屑，把它獻(xiàn)出來的時候，它的灰色的翅膀就變成了白色的，并且伸展開來。

　　“請看那一只海燕，它在橫渡大海，”孩子們看到這只白鳥的時候說。它一會兒向海面低飛，一會兒向明朗的太陽光上升。它發(fā)出閃光。誰也不知道它飛向什么地方去了；有的人說，它直接飛向了太陽。

　　（１８５９）

　　這篇故事發(fā)表在1859年哥本哈根出版的《新的童話和故事集》第1卷第3部里。安徒生在他的手記中寫道：“我在早期的童年時代聽到過一個故事：一個女孩子踩著一塊面包走路，結(jié)果面包變成了石頭，她就和石頭一起沉到沼澤地下面去了。由此我產(chǎn)生了一個問題——怎樣通過思想上的和解與救助，使她能得到超升。于是我就寫了這篇故事。”這個故事實(shí)際上是安徒生式的宗教信念和人道主義思想的體現(xiàn)。從虛榮到傲慢，直至沉淪。只有憐憫和同情——也就是慈悲——可以使沉淪得到超升，但這必須本人能夠醒悟，進(jìn)行反思，知道悔恨作出善行，才能“向明朗的太陽光上升。它發(fā)出閃光。誰也不知道它飛向什么地方去了；有的人說，它直接飛向了太陽。”這就是天國，也就是安徒生對我們?nèi)松�所作的天真的、童心式的理想主義的追求。這個特點(diǎn)使他成為一個浪漫主義、充滿了幻想的偉大詩人和童話作家——但他同時又是一個現(xiàn)實(shí)主義大師：像《皇帝的新裝》這樣的作品說明他對現(xiàn)實(shí)生活的洞察力是多么尖銳和深沉。這是一種頗有意思的混合。